小時候，我家在一個偏僻的鄉村裡。對於無憂無慮的孩童來說，這裡空氣清新，陽光明媚，一切事物都是那樣的美好。即使是自家的草蓋的泥磚坯房在鄰居的紅瓦青磚的房屋映襯下，我也沒有覺得太多的不快。記憶中的我總是找個小瓶子或是火柴盒，截一小段兒細細的蘆葦桿，邀上玩伴到我家的牆縫裡掏蜜蜂。每每被媽媽暱聲罵兩句，表面上裝作難過，可內心還是有說不出的樂趣。就是在不多的雨天裡，我也高高興興地拍手稱樂。「屋外下大雨，我家下小雨；屋外不下雨，我家還下雨……」我邊說唱著邊蹦跳著跟在媽媽的後面接盆子放在屋裡，從坑窪不平的地面中找準屋頂漏雨的地方後在相應的地面放下盆子，聽著屋頂的雨水落在盆內的滴滴答答的聲音，我頗有成就感，怡然自得。而這時，媽媽總是教育我好好學習以改變我家的窮面貌，但我都只是當時應一聲，從沒放在心上。真正使我改變的是有一年年底的我家飯桌上的魚頭。
那年的冬天，是個的的確確的嚴冬。那天，天氣格外冷。當太陽露臉時，裹了兩層棉衣的我，是看到太陽覺得溫暖了點，而不是因為陽光驅走嚴寒身體感受到了暖陽。既是太陽當空照，我依然戴上帽子，兩手插在衣兜裡，背著北風，倒著往家跑。相對寬闊的石子路過後是泥土小路，因為前幾天連續陰雨，夜裡氣溫低地面上了凍，這會兒又因陽光照曬而解凍，顯得泥濘不堪。我只好轉過身，咬咬牙，任憑寒風肆虐地從臉龐吹過，可鑽進脖子裡的冷風還是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。到家時，媽媽心疼地說我的臉被凍得通紅。我埋怨著大冷的天，鑽進低矮的廚房，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破板凳上，伸出雙手來搓臉。見著灶膛裡的點點火星，又站起來看鍋蓋上騰起的陣陣煙霧，頓覺飢腸咕嚕。我跑出門去，嚷著：「媽，飯做了嗎？餓了！」媽站在田頭的菜地裡，遠遠地朝我喊：「飯煮了……魚……在鍋裡……等你爸回來……」我一聽有魚吃，樂滋滋的。因為我愛吃魚，尤其愛吃魚肚皮上細膩柔嫩的那塊兒。我忍著飢餓焦急地朝著爸爸下班的方向期盼，想像著自己夾上塊魚肚皮，快速地挑去僅有的幾根大刺，將鮮美的魚肉送到嘴裡時的滿足與愜意……不由得嚥了咽吐沫舔了舔嘴。可就在這會兒不爭氣的肚皮卻似乎叫得更歡了。好不容易熬到爸爸的歸來，我迫不及待地催促著爸媽快點開飯。魚終於就要上桌了，我只要拿起筷子夾上一塊就可以享受啦！
媽麻利地端上盛得滿滿的盤子，可是我沒有看到我最喜歡的魚肚皮，那盤子裡是個大大的魚頭及其魚鰾，還有魚雜，外加魚湯。我對媽說：「鍋裡還有嗎？」媽媽樂呵呵地笑道：「有，吃完這裡的再盛。」我露出不高興的神色，大聲說：「我要吃魚肚皮。」一向寡言少語的爸爸板著面孔，目無表情地說：「今天，沒有魚肚皮。這些魚頭和魚雜是我今早到鎮上的賓館的廚房旁邊的大缸裡撈的，有錢人不吃這些。我起了大早，晚了會被別人搶了先。能有這樣大的魚頭吃飯，就不錯了。快吃吧。」雖然我不挑食，但聽了這番話後，我怎麼也伸不出筷子。我想像著爸爸一大早撈這些時的情景：一個瘦削的中年人，穿著一身與自己的體形並不相稱的衣服，佝僂著腰，倚在散發著酸餿味的大缸旁，把粗糙的佈滿裂痕的雙手瑟瑟地向缸內伸去，與其年齡不符的寫滿蒼老的臉上一雙極其專注的眼睛，緊緊地盯著撈起的雜物，似乎是淘金一樣，撈上一回又一回……或許還有從他身邊走過的人的鄙夷的目光，嘲諷的笑聲……我不想再往下想，我怕自己受不了。真的，我不在乎吃什麼，魚頭會跟魚肚皮同樣的美味。但是今天的魚頭，因為它的來歷而顯得異乎尋常。它在我的強烈的自尊的心裡，索然無味，甚至如果不是懾於爸爸的威嚴，如果不是不忍於爸爸撈魚頭的艱辛，我會把它們統統倒掉，把它們清理得乾乾淨淨。這魚頭讓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受到了強烈的震撼，平生第一次從心底裡深切感受到了貧窮。爸爸他一直是個很要面子的人，他放下尊嚴該是怎樣的艱難啊，是貧窮讓他顧不及尊嚴了。一個人就是出身低微，但性靈中也要有傲骨。倔強的我一直沒吃那盤「魚」，就著旁邊的大碗裡的青菜吃飯，聽著耳邊爸媽嗍魚頭咂魚刺的聲音，內心裡充滿了不願說出的難過。
飯後，我還是悶悶不樂，整個人如秋後的茄子——蔫了，呆呆的坐在門前的小凳上，情緒極為低落。如果這時從遠處看過來，我一定與自己背後的黯淡低矮的房子融為一體了。媽媽好像看出了端倪，她笑著對我說：「傻孩子，快要過年了，你爸一早買了兩條魚回來醃。我把魚段兒醃起來留到過年吃，其他的中午煮了。哪兒有這麼些東西撈呀？！」聽了媽媽道出的實情後，我並沒有立即恢復往日的活潑勁兒，因為想像中的寒冬裡爸爸撈魚頭的身影已在我的腦海中鐫刻。那影像想抹去卻又愈加清晰，在一個孩子的心裡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。我心裡真的不是滋味兒。媽媽常嘮叨的「好好學習」 這四個字這時又不失時機地冒到我的眼前，就像教室前面的這幾個字一樣方正顯目，鮮艷的紅色異常耀眼。它們是那樣的艷麗，一下子又變得那樣的可愛，它們觸動了我好學的心，萌生了我勤奮的念頭，激起了我不懈努力的熱情。我立即把小凳子收回屋裡，迫不及待地向學校跑去。
那年年底的期末考試，我破天荒地考到了全班總分第一的好成績，第一次把喜人的獎狀捧回了家。媽媽高興地誇我懂事了長大了，同時依然重複著那幾句嘮叨，我狠狠地點點頭，腦子裡不自覺地想起了魚頭。我深深地明白是那魚頭不斷地催我奮進，是爸爸的激勵教育著我成長。
而今，生活早已不是過去那般，但只要一想起那讓人心裡泛著酸的魚頭，就會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引領著我不斷積極進取，要我像鳥兒一樣飛向更高更遠的藍天！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