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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鏜樂論之三:庸人樂語(1)

王國維先生寫人間詞話在前,阿鏜仿其體寫樂話在後,兼且自擾清靜,豈非庸人所為?本文因之得題。

一 作曲 ,一要真感情,二要想像力,三要功力。缺一者,不宜作曲。  

二  巴哈是作曲的百代宗師。以小變大,以簡變繁,以單聲部變多聲部,以一調變多調,皆無人能及。後世作曲者,凡宗巴哈而又有個人風格者,均可領若干風騷。不學巴哈,就像書法不習顏柳,作詩不讀李杜。此所謂“能師物心者,必先師於人”也。  

三  一般人對音樂作品的印象感受,無法離開對演唱演奏的印象感受而獨立存在。就此意義說來,沒有好的演唱演奏,便沒有好的作品。所以,作曲者如沒遇到滿意的演唱演奏者,宜把作品暫鎖抽屜,也不要拿出來讓人糟蹋。 

四   俗人賞旋律,雅士賞意境,行家賞功力。能賞意境與功力者,必能賞旋律;能賞旋律者,未必能賞意境與功力。此雅俗、高低有別也。  

五   旋律、意境、功力,三者既不可分又可分。得其一者已入流,得其二者是上品。三者皆備,乃是雅俗行家共賞,登堂傳世的上上之作。  

六  功力所指,一是變化、發展素材的能力。二是運用和聲的能力,包括和絃連接的邏輯性和色彩變化等。三是寫作和安排對位素材的能力,包括聲部進行的理路清楚,橫的流暢進行顧及縱的立體效果等。四是安排和創作節奏的能力。五是寫聲樂曲要熟悉和發揮人聲的特點,寫管弦樂曲要熟悉和發揮各種樂器的特點。六是結構全曲的能力,包括前、中、後的互相關聯呼應和各段落,各聲部比例與對比的恰到好處。  

七  巴哈的音樂,意境高絕,功力蓋世,旋律不算特長,篇勝於句,所以是雅賞行家多於俗賞。舒伯特的音樂,旋律極美,意境如詩,技巧功力尚未臻登峰造極之境,大型作品句勝於篇,所以是雅俗賞多於行家賞。聖桑的作品,旋律華美,技術一流,可惜欠缺深遠的意境和絃外之音,有篇有句而無動人心弦之力,所以是俗賞家多於雅賞。  

八  莫紮特的音樂,不以雕琢便旋律、意境、功力三者兼備,有如天生麗質的少女,無需妝扮便人見人愛。此乃高絕不可學之處。有人把莫紮特比李後主,不當之極。比之陶淵明,則稍近矣。同樣是出乎自然,不爭,不燥,清爽,脫俗,貌似簡單枯槁,其實渾厚豐滿,聽之吟之,可平靜心境,得無窮餘味。  

九  論音樂的博大精深,無過於貝多芬。講內涵,他的作品充滿對人類的關愛和人性、人情味。喜,怒,哀,樂,溫柔,幻想,掙扎,搏鬥,勝利,超越,無所不有。講風格,有宗教,有古典,有浪漫,甚至有一點現代。講旋律,世界各地無處不在唱他的歡樂頌,無人不愛聽他的小提琴協奏曲。詬病貝多芬旋律貧乏的史特拉文斯基輩,那裏寫得出這樣美而多的旋律?講功力,他發展變化素材及和聲對位的功力直追巴哈,寫作大型奏鳴曲式的成就前無古人,更是用音樂表現戲劇性的開山師祖。樂聖貝多芬,詩聖杜甫,一西一中,像兩座長明的燈塔,指引霧海中人類的航船,不至全迷方向。  

十  聽布拉姆茲的音樂,令人聯想到黃賓虹和李可染的山水畫——大巧似拙,厚重無比,初接觸可能不喜歡,但越聽越看,越覺其美其味皆無窮無盡。


十一  各種形式無所不寫,無所不精,又兼有旋律、意境、功力者,唯柴可夫斯基一人。然而,與巴哈、莫紮特、貝多芬、布拉姆茲等超凡大師相比,總覺柴氏尚矮幾分。何故?格調稍低,深度稍淺也。就格調來說,憐人者高,憐已者低;為他人傷心者高,為自己傷心者低。就深度來說,內向者高,外向者低;表現精神世界者高,表現外界景物者低。情不能無,無情便冷;情不可濫,濫情便俗。此中分寸,只有幾位超凡大師拿捏得恰到好處。  

十二  李斯特的作品,意境深遠不如貝多芬,清麗脫俗不如莫紮特,詩情萬種不如蕭邦,但極具剛陽之美,充滿王者氣派。他提攜蕭邦,激賞華格納,立樂人相重的萬世典範。對比之下,相輕相賤之後來樂人,能不汗顏?  

十三  蕭邦情多才高,粒粒音符,滴滴血淚;一件樂器,萬種色彩;似水柔情,征服世界。帕格尼尼與之相比,便顯得有才華而無情懷,有外表而無內在。故帕氏只是現代小提琴技法的開山師祖,蕭邦則在作曲上與幾位超凡大師並排。  

十四  德國人嚴謹,其音樂也特別講究邏輯和結構,所以能大。即使是二、三十分鐘一個樂章的龐然大?,也前、中、後互相緊密關聯呼應,秩序整然,大而不散不亂。法國人浪漫,中國人散漫,所以法國音樂富色彩,中國音樂長旋律,卻都少有大而嚴密的作品。  

十五  勃遼茲、德彪西、拉威爾三位法國作曲家,均以色彩見長。勃氏的管弦樂配器色彩開宗立派,德氏的和聲色彩前無古人,拉威爾則兼有二人之長。  

十六  中國的戲曲音樂,單靠旋律便把唱詞的意境表現發揮得淋漓盡致。這方面實為西洋歌劇所不及。可惜限於種種條件,始終是旋律孤軍奮戰,以至逐漸不敵各路軍馬聯合作戰的西洋歌劇。樂界豪傑之士,何不揭竿而起,集中西優點,另辟戰場,建功立業? 

十七  歌劇音樂,“一要與歌詞感情吻合,二要表現出人物性格,三要符合時代與民族風格。”此乃深辨其中甘苦的至理名言。持此標準評論,寫作歌劇音樂,必無大誤。  

十八  華格納的歌劇天馬行空,普契尼的歌劇出水芙蓉,莫紮特的歌劇羚羊掛角,威爾第的歌劇如泰山重。 

十九  普契尼以旋律造意境,華格納以功力造意境。世人喜愛普契尼者多,欣賞華格納者少。曲高眾難和,豈能不服氣? 

二十  華格納與普契尼做人都一塌糊塗,音樂卻高妙之極。可見,人都有兩面。文,不一定如其人;樂,也不一定如其人。



  二十一  美術善寫景,音樂長抒情。最偉大的音樂作品,無不以抒情為主。傳統中國器樂曲寫景多於抒情;故少有深刻偉大之作。 

二十二  寫景之曲非無佳作。孟德爾松之“芬格爾海穴序曲”,德彪西之“月光”,都是美妙傳神,極富創意之曲中上品。穆索爾斯基的“圖畫展覽會”,斯美塔那的“莫爾島河”,更是有景有情,情景交融得天衣無縫之作。然而,比之貝多芬的“命運”、“合唱”交響樂,氣魄、深度、感人度,顯然不能同日而語。  

二十三  中國古琴音樂的空靈,渾厚,孤高,為西洋音樂所無所不及。相形之下,箏顯輕浮,小提琴嫌花俏,鋼琴覺累贅。如此獨步中西的樂器,卻日漸式微,不見容於今日之社會。曲高和寡,又一例證。  

二十四  古琴音樂,貴在脫俗。作曲諸戒,首要戒俗。何謂俗?虛情假意俗,陳腔濫調俗,曲意迎合俗,狐假虎威俗,無病呻吟俗,輕浮油滑俗,爭眼前名俗,貪非份利俗。諸病皆可治,唯俗無藥救。  

二十五  古典與流行之別,主要在“深厚”二字。在意境、音響、技巧、功力等方面,古典音樂無不力求深厚,流行音樂無不求淺薄。故優秀的古典音樂能達百聽不厭,曆久彌新之境;一般的流行音樂只能流行一時,轉眼便雲散煙消。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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